《只此青绿》剧照。
来自清华大学的学生在新清华学堂做实验前的准备。
北京舞蹈学院舞台美术系及古典舞系应清华大学神经工程实验室邀请，于新清华学堂开展神经美学系列研究。
■本报见习记者 赵宇彤
“太美了！”“太精彩了！”
一幅青绿长卷前，舞者们衣袂飘飘、浅笑盈盈，轻盈地跃向台前、鞠躬示意。观众席掌声如潮，欢呼声经久不息。
今年，舞蹈诗剧《只此青绿》走进清华大学新清华学堂，三天四场、场场爆满。7000余名观众在被誉为“中式美学天花板”的舞蹈诗剧中，享受着视觉与心灵的双重盛宴。
座无虚席的剧场里，还藏着几名带着“特殊任务”的观众。
他们头上戴着一顶特别的“帽子”——便携式脑电图（EEG）设备。该设备连接着不同传感器，能捕捉他们在欣赏舞蹈、音乐等不同艺术元素时的神经反应模式。
“观众的脑电数据主要反映其被动接受艺术刺激时的情感共鸣与审美体验。”清华大学神经工程实验室负责人、生物医学工程学院长聘教授高小榕告诉《中国科学报》，这有助于研究人员识别人在审美活动中被普遍激活的神经环路，以及不同文化背景下情感共鸣的神经标志物。
一个特殊的实验
为什么人在演出现场能够更沉浸于表演？哪些情节能更深刻地触动观众？近年来，关于人类在艺术欣赏过程中大脑的认知机制，逐渐成为极具潜力的研究方向——这被称作“神经美学”。
“神经美学是一门研究人类在审美体验过程中大脑如何感知、处理和评价艺术作品的交叉学科，涵盖认知神经科学、心理学和艺术学等领域。”高小榕说。其实，早在20世纪后半叶，就诞生了神经美学的科学化研究；21世纪初，神经美学研究逐渐拓展到音乐、美术、建筑等多种艺术形式，关注大脑不同区域在审美感知中的作用；近年来则更加关注生态化情境中的研究，比如在艺术展览、剧院和音乐会中进行神经测量，分析审美偏好与文化影响。
艺术在生活中的重要性日益凸显。然而，艺术对人类大脑和心理有何影响，如何提高艺术创作、教育和欣赏的质量，这些成为摆在科学家面前的新问题。
“目前，神经科学和技术的不断进步，为从生理层面研究审美和艺术活动提供了可能，让我们有机会深入探索长期以来停留在哲学和心理学层面的美学问题，并挖掘其背后的神经机制。”高小榕告诉记者，同时，跨学科研究的趋势为他们提供了新思路。
2023年初，清华大学神经工程实验室开始关注神经美学，发现神经科学和艺术领域存在诸多潜在联系，团队决定通过实验和理论研究揭开艺术与大脑之间的奥秘。
不同于监测演出者在艺术创作时的脑电活动，团队选择了作为“接收者”的观众，捕捉其在被动接受艺术刺激时的情感共鸣，寻找审美反应的共性规律。因此，对观众的监测需要在自然观赏环境中开展，且需要尽量减少干扰。
“本次《只此青绿》演出中的受试者，绝大多数是首次观看该舞剧。”高小榕告诉记者，“这样的数据能更好反映艺术作品的感染力，回答为什么有些艺术作品能够形成‘爆款’这一问题，为艺术创作和艺术教育提供科学支撑。”
为什么选择中国古典舞剧
经过调研摸索，团队决定以“中国东方视角下的情感表达”为主线，选择的剧目大多基于历史记载建构的中国古典舞剧。
“东方美学不仅带来了视觉和感官的享受，还伴随文化发展体现了我们民族对哲学和精神的高层次追求。”神经美学研究项目联合发起人、北京舞蹈学院舞台美术系主任任冬生告诉《中国科学报》，尤其在东西方文化深度交融的当下，东方美学正在跨越文化与地域的界限，成为一种通用的艺术语言。不过，由于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在情感数据层面也存在显著差异。
“东方美学不只是一种艺术表现形式，它还蕴含着深厚的精神内核，承载着悠久的历史与丰富的文化内涵。”任冬生表示，以东方美学为切入点，研究人员能够更精准、深入地获取情感数据，不仅能丰富舞蹈、绘画、音乐领域的情感研究，还能反哺艺术教育与创作。
从古老的诗词歌赋到精美的传统绘画，从典雅的古典音乐到灵动的民族舞蹈，东方美学造就了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审美范式。
然而，面对如此丰富多样的艺术形式，究竟选择哪种呢？团队将目光投向了舞剧。
“舞剧的魅力是在一种递进式的共鸣中形成的。随着剧情的推进，观众的情感在潜移默化中被牵引、积蓄。”神经美学研究项目团队成员、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拉班研究中心主任唐怡说，随着叙事展开、人物冲突、音乐起伏，以及舞美灯光的铺陈，最终在某一瞬间，观众积聚的情感达到峰值，如潮水般涌出。
“舞剧通过身体表达情绪，让情绪在叙事中积累、递进。”唐怡说，因此，团队选择了大量舞剧作品，希望能借助更丰富的内容承载并激发观众的情感。
高小榕介绍，在具体剧目选择上，团队综合考虑了多方面因素。一方面是社会影响力和艺术水准，是否得到观众的广泛认可、是否符合社会主流价值观；另一方面，剧目还要有文化内核与思想深度，以传统文化为核心，具有深刻的思想性和历史意义，才能更好激发文化认同感和共鸣。
目前，该团队已经与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北京舞蹈学院舞台美术系、中国歌剧舞剧院、中国东方演艺集团等高校及艺术院团展开了相关合作。
寻找“美”的规律
尽管审美体验主观多元，“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其中必然藏着共性规律——这是团队攻关的目标。
“神经美学实验的目标正是从个体差异中提炼共性规律。”高小榕告诉记者，通过监测脑电、眼动和其他生理数据，团队希望探索艺术形式与神经反应的映射关系，揭示审美体验的神经基础，并为传统艺术的现代表达提供科学依据。
“客观来看，搭建艺术与科学的对话桥梁，拓展审美神经科学与艺术研究的交叉应用领域，也是促进学科融合的重要尝试。”高小榕强调。
快速发展的神经美学，在美学教育、文化产品设计和文化遗产保护等方面都大有可为。比如利用神经反馈实时调整教学内容、提高艺术学习的审美体验，还能通过神经指标量化传统艺术价值，为非遗保护提供科学依据。
值得一提的是，神经美学还可以探索艺术疗法的神经基础，开发针对焦虑、抑郁等情绪障碍的审美干预策略，为心理健康干预开辟了新路径。
不过，神经美学要想茁壮成长，还面临着诸多挑战。
“一方面是技术限制，现有便携式神经测量设备存在局限性，难以在自然艺术场景中获取高信噪比的神经数据；另一方面，在文化适配性上，东方美学强调‘留白’‘写意’等意象表达，但现有分析框架多基于西方经验，缺乏适配的量化模型和测量工具。”高小榕皱了皱眉头说。此外，如何消除艺术学和神经科学在理论基础、研究范式等方面的诸多差异，也是研究团队需要解决的难题之一。
“神经美学的交叉学科属性对研究者提出了复合型能力要求。我们既要具备神经科学基础，熟悉脑电等技术原理与数据分析方法，又要 了解心理学理论，尤其是情绪、认知与审美感知的模型。”清华大学神经工程实验室博士研究生李泽轩表示，当然，对艺术学的理解必不可少，只有理解艺术本身，才能设计出符合艺术本质的实验方案。
虽然对“美”的探寻之旅并非一帆风顺，但研究团队已绘制出攻坚克难的“路线图”。
“未来，我们既要研发高精度、低干扰的神经传感技术，融合机器学习与多模态数据，还要提炼出东方美学的核心概念，建立符合其特质的实验范式和计算模型，实现跨文化对比研究。”高小榕说，此外，研究人员必须走出实验室，在真实环境中追踪观众的神经与行为反应，并通过国际跨文化合作，探索“美”的普适性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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